派出所從來不缺感人的故事 今天的故事 沒有結尾
他忽然想起什么,直接揣入褲兜里摁斷了響了有一會的電話,然后順手將車窗外的雨刮器提到了最大檔——今天有點糟糕,雨點分外團結地連成一道道水線,有那么一瞬間,我分不清我們是不是在路上走著,還是在水里飄著。
“放心吧,就是閉著眼,李導也知道村里路上哪里有彎彎,哪里有坑坑。”曹哥好像看出了我的擔心。
“基層二十年啊,嘩啦一下,就過去咯。”
此時的他,瞟了一眼油表上跳過的數字喃喃道——好幾公里過去了,除了偶爾出現在門口倒雨水的村民之外,這座村子安靜的出奇。
天色漸沉,雨云的影子被拉到無限長,他咽了口唾沫,口罩也掩蓋不住的咳嗽聲又被咽回肚子里,沒有路標的生產路,看不到頭的安靜,汽車的咆哮反而成了唯一的寄托,我們一起從派出所出發的時候,天色也是這個樣子,只不過,他和我剛來到亭口派出所的時候有些不同。
“啊哈,采訪?這......我該說些啥呢!”面對我的到來,他搓了搓手,又起身給我倒水。
“小曹!把咱們群眾工作的臺賬拿過來!”
一聲嘶鳴從山頭的另一邊響起,緊接著一聲接著一聲,像是指揮家指尖挑起的和弦,陣陣或高亢或低昂,亦怒吼亦細語的嘶鳴聲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。
那是雨燕低飛時的號角,仿佛是陰云分割黑夜和白天之前的訊息。我所記錄的故事發生在派出所,只有派出所有這樣的故事和這樣的人物,也是因為,派出所是派出所。

臺賬做得很仔細,不是那種臨時湊補的,每一個當事人都會認真地向我們亭口派出所的民警講述自己的故事,并且在最后表達自己的意見。
但這,并不是我想要的。
外面的雨越下越大,他又起身給我倒水,并將空調調到一個合適的溫度,這讓我受寵若驚,論年齡,他的孩子比我小不了多少,論工作,他是所領導,是全國模范,而我,只是一個帶著相機和筆記本的青澀鉛筆頭。
我連連稱贊他們的工作扎實,并委婉地表達了我的想法,如果能從現實工作中接觸并記錄他的事跡,是不是更能還原“采訪”的意義呢?
“李導您看,今天這雨也大,如果麻煩的話,我可以先行構思,明天雨小了,或許也行?”
讓人家沒事干出去蹚雨,我也不好意思。
他沒有猶豫,拿出自己的臺賬,翻到一個少了一段文字的名字下面,“小曹,老吳家咱們多久沒去了?”
“時間不長,李導!”
外面應了一聲,進來一個精干的民警。
“今兒咱們走一趟!”
“行!”

“李導總是沖在最前面的那個人,干起工作來,真像一個鐵打的漢子。”
“嘭!”
打火機迸出一絲亮光,紙卷煙草開始燃燒。
“我給你講個故事,關于李導的,你聽了絕對有的寫了!”
火星若隱若現,浮動的煙霧即將飄散的時候,便與故事有了聯系。
2020年夏天,陜西咸陽長武縣亭口鎮。
派出所辦公室,李導看著這個特殊的申請,面色凝重。
申請人來自一個癌癥晚期的患者,自稱是亭口鎮某村村民,在外漂泊幾十年,得知自己患了不治之癥后,想著葉落歸根。可奇怪的是,這名50多歲的男子沒有任何身份證明,而且,村子里沒有人見過他。可他卻能說出村子里幾十年前的模樣,也偶爾能說出一兩個老一輩人的名字,并且一個大限將至的人,此刻多少還有多少時間能捏造一個謊言呢?
他在說謊?還是精神有疾病?事情沒有那么簡單。
李導當即與幾位民警在該男子打工的地方展開調查。原來,該男子從年少之時一直在外地打零工,只要遇到查證身份證的工廠工地,他就開溜,至今,沒有辦理過證明自己身份的任何手續。
他當年是怎么離開家里的?他的父母呢?他的其他親戚呢?
一系列的問題隨之而來。
男子來到派出所,告訴民警他從小出來之后,就再沒見過父母......他還有一個大哥,叫張某娃。可經村子里了解,張某娃早年也因為肝癌去世,他的父母也已經去世快二十年了。
認識張某娃的人,認識他父母的人,都說沒見過老張家還有這么一個兒子。
“后來呢?”
我對這位漂泊他鄉的村民感到惋惜。
“到咯。”
他提醒后座的我們。
外面的雨仍舊下個不停,車停在一家低矮的院落前,我回過神來,馬上帶了筆記本下車——今天還有這么一件事。

這是一處三間低矮平房圍成的院子,房子有些年歲,過去曾經磨磚對縫的墻壁已經破爛,過去曾經油漆彩畫的棟梁已經斑駁。每一扇門窗看著老態龍鐘,推動起來吱呀作響,仿佛一個人關節疼痛時發出的呻吟。每一塊地磚都凹凸不平,人走上去會搖搖擺擺地晃動,但眼睛所能看到的,確實很干凈整潔。他打開院子的圍欄,將淋濕的柴火往回捎了捎,又放了幾塊石頭進去,抬高了墊腳的位置,接著,把這位已經84歲高齡,走路顫顫巍巍的老大爺攙扶著走出里間房子,坐在房檐下的大椅子上,如你細心觀察,他的手一直被大爺緊緊地握著。
在我們即將進去的時候,
“你們穿的那藍短袖,不冷嗎?”大爺笑呵呵地問我們,“我給咱把水燒上!”
說罷大爺便要起身燒水。
他攔住大爺,“不用啦,叔!來了多少回了,你還真客氣呢!”
大爺剛坐下,又如同剛才一般,緊緊地握著他的手。
我很詫然,眼前的景象在恍惚間,讓我覺得這是父子倆——我在派出所待過的幾年讓我深深覺得,能在辛苦和繁瑣的各種事情中,做到他那樣,幾乎不可能。
這里是陜西長武縣亭口鎮一個偏遠的村落,由于生產路積滿雨水,此時通往吳大爺家的甬道,仿佛就像流淌在田野間的一條溪水。我看著吳大爺瘦弱的身子,幾句話在嘴邊打轉——吳大爺的兒女呢?
然而老大爺和他仍然在談笑風生,拄著拐杖的眼神變得神采奕奕,絲毫沒有因為兒女不在身邊而憂愁的樣子。
我咽下嘴邊的話。
“疫情嚴峻的那段時間,大爺的女兒們都回不來,老人身子骨不好,又不能出去,當時可著急壞了。”曹哥悄悄給我解釋著。
我完全能想象,那是一個幾乎隔絕的環境,日與日,天與天之間,更多是煎熬和老人未眠的咳嗽和難過。
“那時候的李導,除了日常值班和疫情防控工作之外,都會在下班以后隔著鐵門給大爺送去溫暖,從那時候到現在,李導就給自己定了走訪任務,那就是每過一段時間都會放下手頭的工作,去看看吳大爺。”
我回頭看著他,他的事跡讓人覺得敬服,他的身份多的讓人唏噓,郵遞員、修理工、送水工、甚至在農忙的時候還會幫村子里的人收割麥子、摘果子......或許有人覺得這是分外“業務”,多起來對自己主責主業是否有影響呢?可他所領導的亭口鎮派出所,每年的辦案業績和其他工作考核均在前列,并且,走訪、幫扶、助力,為了村民的每一個事情,他一直當成分內事來做,多少年來的風風雨雨,澆筑在長武縣亭口鎮的每一個腳印上。
“我還有幾年就下世呀!你們能來,我就開心!我就啥時候不求了!”

回去的路上雨還沒停。
被黑夜風雨包裹著的亭口鎮派出所,樓上樓下,燈光有節奏地忽明忽暗,以往的他就坐在那扇窗之后,伏在桌上看不到臉龐,筆尖的沙沙聲仿佛操控著風調雨順,吊頂燈并不明亮,英雄的背影被一堆材料擠壓的那么瘦小。收拾院子、擦拭棺材上的灰塵、給老人備好燒火的柴火......他的忙碌身影被我記載了筆記本上,但給我印象最深的,還是大爺臨別時撫摸著棺材,帶著憨厚的笑容說出的那句話。這個古老的習慣在秦川大地上存在了數百年,多少先人帶著它回到了歸宿,穿過壯麗凄美的生死輪回。
“對了,那位想要落戶的老張,最后咋樣了?”
“他呀,早落戶了,在李導的鐵腳板下,還有啥弄不成的?哈哈哈哈!”
故事夾雜在香煙氣息中漸行漸遠,分不清是車后揚起的塵土,還是快要消失的煙圈,不過,故事便是故事,一個好人,一位好警察。
“你要聽李導是怎么辦成這件事的嘛?”曹哥神秘地笑著。
“等你下次再來,我好好地給你講一遍!”